老師,我有過動
亦祥是個活潑開朗的中年級男孩。暑假森林育梯隊報到的第一天,他小跑步到我身邊,突然冒出一句:「老師,我有過動。」輕鬆的態度就像在介紹,他剛剪了一個小平頭那樣。
「是喔。」我楞了一下,回應。心想,這小子也太酷了吧。
「我媽說應該先跟老師說。」他繼續說。
「沒錯,我很高興你跟我說。」我說:「是醫生說你有過動嗎?」
「嗯,」他說:「我有吃藥。」
「除了吃藥,還有需要我們特別注意的事情嗎?」我問。
「生氣的時候,要停下來,深呼吸,數『一、二、三』。」他說。
「你是說,你比較容易生氣嗎?」
他點點頭說:「有時候生氣會打人。」
「那樣做,你自己也很難受吧?」「嗯。」
「所以,以前你都用深呼吸、數數來讓自己不要生氣或打人嗎?」「嗯。」
「有幫助嗎?」「有!」
「不錯喔,你滿厲害的。還用過什麼方法嗎?」
「還有,去找大人。」
「嗯,你看到了嗎?」我指著散落在四處的活動員、領隊和義工們說:「那些大哥哥大姊姊都是這裡的大人,不管發生任何事情,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幫你。你可以找離你最近的人,知道嗎?」他點點頭。
這一天,我盡量待在亦祥附近,觀察他的動態,見識到了他的「過動」能量,也見識到他面對犯錯時的成熟態度。
中午,用餐前,亦祥和一群朋友打籃球,搶球的拼勁和專注,彷彿在參加冠亞軍爭霸賽一般。就在他想攔截一記敵軍的快傳時,籃球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臉上,接著,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、弄清楚狀況時,這顆籃球又已經啪一聲砸回傳球人的身上了!亦祥出手的快速讓人根本無法防備。
就在眾人還沒回神時,他已經走向被砸中的孩子,嘴裡直嚷著:「對不起!」
「靠!你幹嘛打人!」被砸的孩子氣急敗壞地拿起球,一副想回手的樣子。其他人也紛紛幫腔,指責亦祥的不是。
我趕緊靠過去,看了拿球的孩子名牌,說:「文勻,莫名其妙被打到,真的很無辜、很生氣喔!我們聽聽亦祥怎麼說吧?」
「對不起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!」亦祥很誠懇地再道歉一次。
「最好是這樣!」「老師,我看到是他故意砸他!」「打了人,說對不起就算了嗎?」旁邊有人抱不平。
「我知道你們都很想幫忙,可是,這是亦祥和文勻的事,我們讓他們兩個自己決定要如何解決。」我轉頭跟旁觀的小朋友說完,望著文勻說:「亦祥這樣的道歉,你可以接受嗎?」
文勻沒有回答。
「文勻需要一點時間想想,」我跟亦祥說:「我們到旁邊談一下。」
我請亦祥和我到球場邊,小聲建議: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,是因為我知道你有過動,其他小朋友不知道,他們看到的,是你拿球砸向文勻,所以很難相信你不是故意的。你要不要也讓他們知道,你有過動的困擾、有時候會控制不住自己呢?」
談了一會,亦祥決定只跟文勻說,因為,他不信任其他小朋友,怕有人會因此嘲笑他、說他「有病」,或不敢跟他玩。
於是,我們也將文勻請到球場邊,跟他說明亦祥的狀況。就這樣,文勻很寬容地原諒了亦祥,也允諾不將這件事情說出去。
「通常,亦祥在緊張或生氣的時候,比較不容易控制自己,」我跟文勻說:「以後如果遇到這一類的情形,你可以幫忙提醒他做深呼吸,或立刻找其他大人幫忙嗎?」
「嗯,」文勻點頭,走回球場跟其他小朋友說:「他不是故意的,打球吧!」
可是,有人依然不服氣,半開玩笑跟亦祥說:「就這樣喔太便宜你了。」
「那不然,我說一個故事給你們聽好了,我很會說故事喔!」亦祥認真地回應。
聽到他提出如此獨特的賠罪方式,所有人都被卡了一下,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這件事情之後,直到第二天晚上,孩子都入寢後,工作人員開例行會議時,大家都認為亦祥的表現還不錯,沒有特別需要擔心的地方,因此,第三天,我沒有再特別注意他的動向。直到晚餐時間……
陸陸續續,許多人用完餐,有的去打電話回家報平安,有的去洗澡,有的逛校園……。我和幾個小朋友圍著一張餐桌,邊聊邊吃東西。
突然,左前方的餐桌傳來一聲女孩子的怒吼:「你走開啦!」我抬頭一望,亦祥和一位活動員、幾個孩子圍坐在一起。他手臂一甩,一個水壺朝向桌子對面的女孩飛過去,眾人發出驚恐的叫聲。
女孩立刻被活動員帶到辦公室去找小護士評估護理。我則將亦祥帶到一間教室,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我們才雙雙坐下,亦祥就迫不及待地用一種蠻不在乎的態度說:「老師,我今天很厲害,破紀錄了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我問。
「我一天打了八個人!」他用輕鬆誇張的語氣說,還擠出一些笑容。
我心頭一驚一急,心想,我怎麼都沒聽到一點風聲?其他的孩子不知道狀況如何?可是,我努力控制自己,把心思回到眼前的孩子身上,告訴自己:眼前,我要照顧的,是這一個孩子。
「你說你很厲害,可是,我猜你心裡一定很難過吧?」我說。
亦祥收起了笑容,仍然倔強地不肯開口。
「你記得,你第一天看到我就跟我說,你很努力在和你的過動作戰嗎?這兩天,我也看到,你很認真地控制自己,和別人也能好好相處。所以,我相信,如果你今天真的打了八個人的話,一定不是故意的,而且,心裡一定很不好受、開心不起來。」
這時,亦祥流下了眼淚。
「其實,這件事情我也要負一些責任,因為,這兩天,我看你表現還不錯,就忘了你一直都還在跟過動作戰。這需要很大的力氣、很多的時間,不是你一個人可以做到的,是我的話,我也做不到。你今天如果真的特別不能控制自己,也很有可能是因為你前兩天非常努力注意自己的行為,結果力氣用盡了,累了,對不對?」我摟著亦祥的肩膀,輕輕撫著說。
最後,我和亦祥約定,接下來兩天的活動,我或領隊會有一個人跟在附近照應,只要他和別人有發生狀況的跡象,我們就會靠近一些,讓他在需要時,可以隨時發出訊號,求助於我們。
結果,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大人的理解和隨侍在側,讓亦祥感到比較安心、放鬆,還是因為,經過一夜好眠,他又恢復了自我控制的能量和信心,直到梯隊結束散去,我只收到亦祥一次的求救訊號!